陶不言最終敗在了封易的酒杯之下。封易攙扶著將他送去客房，連廊處一轉(zhuǎn)角，遇見了柳一枝。

柳一枝一邊搭手幫忙，一邊說道：

“看來他全都猜到了?！?/p>

“是啊！他是一個極聰明的人，肯定會猜到的！”

“也好，好兄弟之間能夠坦誠相見，彼此都沒有什么負擔(dān)?！?/p>

“不僅僅是經(jīng)歷生死而已，更重要的是見到了彼此的心性！”

封易兩人將陶不言安置好，又來到了小院石桌旁坐下。

封易又要斟酒。柳一枝伸手攔住，埋怨道：

“之前讓你喝一些也就罷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傷么？”

封易聽到這話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溫暖，雖然自己一直沒有聽從眼前姑娘的安排，但是她一直照顧自己，這些細微末節(jié)上的關(guān)心更是讓自己感動。

不由地深吸了口氣，說道：

“柳姑娘！真的要謝謝你！”

柳一枝雙手抱于胸前，故意做出一副理所當然的可愛模樣，打趣道：

“你當然要謝謝我啦！要不是我，你要么在華水河里喂了魚，要么就是比武場上傷口潰爛而死了！我相當于救了你兩回，你還欠我一次呢！”

封易微微一笑，很顯然柳一枝并沒有理解他的那句謝謝到底什么意思。回想起柳一枝對自己的照顧，又看著眼前的佳人，朦朧間認定這是一位可以吐露心事的人，心中不免有些恍然，嘆了一口氣說道：

“柳姑娘，我生在漁陽，那是一個常年戰(zhàn)亂的地方，父親大人一手將我?guī)Т?。我從小就沒見過母親，父親說她死在北狄鐵蹄之下！在那個兵荒馬亂的野蠻邊境，父親卻一直要我讀書，說將來可以當大官，做個清官，讓老百姓過得好一點！”

封易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目光也變得深邃。

柳一枝難得見到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兒郎有這樣深沉的時候，原來誰都有脆弱的一面不想被人看見，當下也是心中多了一抹慘然。

一個缺少母親關(guān)愛的孩童，心理上的慰藉定是極度缺失的，想來這幾天自己對他的照顧便是讓他感受到了難得的溫暖吧，這才是他真正要謝謝自己的。

此刻封易口中的回憶想來也必定不是那么美好，自己便閉口不言，默默地做一名傾聽者。

“能夠知道他過去的人，應(yīng)該不多吧？”柳一枝這樣想著。

封易轉(zhuǎn)頭看向月亮，繼續(xù)開口：

“但是一個小孩子怎么會喜歡讀書呢？又生活在那種刀槍說話的地方。所以我更喜歡舞槍弄棒！還好我這個人打小聰明，呵呵，很多老兵都喜歡我這個小孩子，他們就教我戰(zhàn)場上的那些殺人技！一位老道士經(jīng)過那里，認為我是棵好苗子，便用心授業(yè)，一邊教我讀書，一邊教我功夫。那是我的第一位師父！青玄真人！”

封易頓了頓，嘴角微微上揚，想來這位師父對他一定非常的好。

“師父教了我五年！我也逐漸長大，功夫更是那些老兵都比不了的！而師父也就在那時離開了，我不知道師父要去哪里，他只是留下了一句話，內(nèi)修外練，天地之道！而我們師徒一別就是到了現(xiàn)在。那時我根本沒有領(lǐng)會師父的苦心，覺得自己功夫了得便可以恣意妄為！”

封易伸手扶了扶額頭，苦笑一聲。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混進了外出貿(mào)易的商隊，想要出去看看！卻不想被沿途的官員欺壓盤剝，我奮力反抗卻被官老爺?shù)氖窒麓虻门吭诖采习朐掠杏?！而后來，北狄犯邊，出征的老兵一個也沒有回來！那些只會欺壓百姓的地方官員卻扔下百姓就跑了！鄉(xiāng)親們被屠戮殆盡，父親護著我逃了出來！”

封易面有痛苦之色，伸手去拿酒，卻想起了柳一枝的話，又縮了回來，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

“父親也是身受重傷，但還是咬著牙將我送到了天寧寺，那里的方丈救下了我們，父親傷勢過重，沒幾天就撒手而去了！”

封易頓了頓，父親的死便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也是他思想轉(zhuǎn)變的根本。

“從那時起我便開始思考，武功難道真的是萬能的么？天下第一就能拯救父親么？武功再高不也是被那些官員欺凌么？所以我便想起了父親的話！好好讀書，以后成了大官，讓老百姓過得好一點！從那天起我就開始瘋狂地讀書！”

柳一枝看著這個明顯有些醉了的漢子，不想他心中有這些苦楚，沒有什么濟世救國的豪言壯語，只是簡單地把他的過往講給一個人聽，偏偏讓人不由心酸。

“我那時年紀小，最容易走極端，我從習(xí)武的極端走向了習(xí)文的極端，這也是不可取的，所幸我遇到了第二位良師，便是天寧寺的高僧，慧賢大師！他老人家不僅排解了我的心魔，更是教會了我很多道理，讓我看清了大庾朝的弊病所在！單一的整肅吏治或者單一的征戰(zhàn)沙場，都不可能挽救這虛假的繁榮，唯有文武相濟才是真正的救國之道！才會實現(xiàn)父親口中說的：讓百姓過得好一點！”

封易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光芒，月光之下也是那般璀璨，仿佛能夠看到黎明！

柳一枝此刻心中也是一聲嘆息，這個男子，自從第一次遇見他就被他身上不一樣的氣息所吸引，陽剛率性、真實果敢，意氣風(fēng)發(fā)卻又讓人捉摸不透，甚至有一些狡猾，今朝才知道他也是和自己一樣的苦命人。

封易說完了，收了收心神，轉(zhuǎn)而一笑，抹去了記憶給他帶來的負擔(dān)，向柳一枝說道：

“柳姑娘，謝謝你，好久沒有和人吐露心事了，真的好久了！”

這一句頗有些無奈的意思在里面。

“背負了太多的人，總是獨孤的?！?/p>

柳一枝輕嘆一聲，寬慰起封易：

“你的第一步已經(jīng)走好了，在這般艱難的局面下還能走得如此踏實，未嘗不是令尊的在天之靈守護你。接下來的文試也需要全力以赴，方能實現(xiàn)你的抱負！你不是很喜歡稼軒先生么？借用他老人家的一句詞送給你吧！”

柳一枝理了理垂下的秀發(fā)，一字一頓道：

“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封易被這一句搞得有點錯愕，隨即了然，微笑而語：

“哈哈，還以為姑娘會說天下英雄誰敵手呢，卻不想是這一句。別有人間行路難！是啊！我的一位好朋友也曾經(jīng)說過，朝堂之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寒門之子要么附庸權(quán)貴成了哈巴狗，要么便永世棄用！多謝姑娘的提醒！在下一定小心！”

封易話雖說完，心中卻是久久難平，反復(fù)咂摸這兩句話，再加上之前對柳一枝的猜測，更加好奇這個姑娘的身世，此刻酒勁兒確實有些上頭，脫口而出：

“柳姑娘這般才學(xué)與見識，真是不簡單，在下實在好奇姑娘的過往?！?/p>

柳一枝沒想到封易會直接問自己的身世，但是看向他，又覺得這人確實沒有什么惡意，回想一下過往種種，不由輕嘆一聲：

“沒什么，苦命人罷了！”

梧桐樹下談流年，滟滟紅霞醉滿天。

道外孩童花可喻，不知秋雨藏冬寒。

朝霞后的一場秋雨把大地殘存的燥氣席卷的一干二凈，也稍減了這些時日里人們的沸騰。大家乖乖的躲在家中收拾起了秋收所用的器具。

封易和陶不言都搬到了懸壺堂，原本冷冷清清的小藥鋪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封易和陶不言專心看書備考，柳一枝帶著菘藍四處為窮苦百姓看病，青青便成了三尺胡同最美的廚娘，保證一家子人不論什么時候都能吃到一口熱乎的飯菜。

三天時間飛速而過，大家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便要送兩人進白鶴門了。

武試進麒麟門，文試入白鶴門。

今年皇子坐鎮(zhèn)主考，規(guī)則也是修改了許多，一考而定。

所有舉子，入場三天考三題，主考官當場宣告題目，避免試題外泄，而后選出前百名，由閱卷官員排出后九十名進士，前十名均是圣上欽定，三甲便是狀元、榜眼、探花。

文武登科后，每個人授什么官職要在朝堂之上公議，這便是未來的太子帶來的改革。

文試比武試參加的舉子更多，場面也要熱鬧的多，各個世家大族、門閥的都是出了馬車來相送，那些世家子弟都是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白鶴門。

相比之下封易和陶不言就寒酸的多了，只有柳一枝、菘藍和青青來送。

沒有太多的寒暄，封易二人便朝著白鶴門而去。

此時路邊的小花開得很盛，柳一枝看著歡喜，便去細細采擷幾支。

“誒？這不是封易么？！”

一聲驚呼打破了原本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