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看著她慈祥的微笑,一時間竟忘了回話。倒不是他聽不懂她的話,來美國之前他就經(jīng)常到教堂里聽洋牧師用英文禱告,剛開始的時候聽不懂,但是他就是迷上了那里的氣氛,連“那些人”的打罵都沒有阻止他。沒過多久他就學(xué)會了英文的發(fā)音,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體會舌頭抵住上牙齦的時候悠悠飄出的氣音。他們都說他瘋了,還不如打發(fā)他走。他當(dāng)時并沒有在意,沒想到這竟成了自己離奇命運的預(yù)言。他記得清清楚楚,他走的時候他們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輕松樣子,終于把一個不得不背著的包袱卸下來的人都會是這副絕不想再背上它的樣子,他想從哪怕一個人臉上找到一點難過甚至憐憫的痕跡,卻最終失望了?,F(xiàn)在他理解了他們,對于一個礙眼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家伙,憐憫他就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這個結(jié)果還算好的,起碼他是活著離開的,不會被日益頹敗的紫蘇園吞沒掉。但是當(dāng)時他卻感到很傷心,真是好笑。不關(guān)心就是不關(guān)心,血緣親也一樣。雖然他也知道,他們從來沒承認過他的血統(tǒng),因為他們從來不承認他母親的地位。中國的男人對于女人是像藥材一樣分為三六九等的,標(biāo)準(zhǔn)甚至更嚴苛。一夫多妻制是胡扯,妻子只有一個,妾倒是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娶得起,或者說買得起。可憐的是他母親連妾都沒能夠得上,只能算是婢,而且是最低賤的那一種,不知道哪一天老爺(他們說,他是沒資格叫他“父親”的)喝多了酒又吐了,母親進去打掃,他一時興起酒后亂來,就把他埋進了母親瘦弱的身體里??上笐{子貴只是極少數(shù)的幸運,而母親一直很倒霉,連帶著他也跟著倒霉。因為營養(yǎng)不良,母親生他的時候毫不意外地難產(chǎn)了,千辛萬苦地把他從身體里分離出來以后又理所當(dāng)然的力竭而亡,他甚至懷疑母親有沒有看上自己一眼就咽氣了。她心里應(yīng)該很難過吧,不是因為他,是因為自己還是沒有福氣等來那個夢寐以求的“姨娘”名分。至于他自己,雖然有個“少爺”的名分,過得卻是小廝的日子,然后被掃地出門。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他是個不祥之人,先克死了自己的母親,后來又克死了他們的父親,不能再讓他禍害家里其他人。可他明明記得老爺是煉丹煉多了“升天”了,跟他一點關(guān)系沒有。林克杰就這么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送到了香港的“幼童出洋預(yù)習(xí)班”,莫名其妙地記了一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的東西以后又回到了上海,沒想到等在那里的居然是冒著黑煙的大輪船。他眼看著自己的大哥在一張寫著“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的紙上畫了押,歡天喜地地把他交給了一個等在那里的官,然后就腳底抹油了。他就這么坐上了開往圣弗朗西斯的船,成了第一批赴美留學(xué)的清朝留學(xué)生。在船上的時候其他孩子都在緊張又興奮地交流著各自的情況,只有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孤獨地蜷縮在一個角落里,有孩子來搭話也不理,他們的廣東腔他實在聽不懂,他的上海話也不靈了。他還記得有一個孩子特別活躍,喜歡擺弄船上的機器,提的問題連帶隊的容先生都回答不出來,還被另一個帶隊的陳先生訓(xùn)了幾回。他叫什么來著,他記得是很有福氣的名字,想起來了,詹天佑。當(dāng)時他還自嘲人家有上天保佑他只會克人,怪不得自己命不好。
他自暴自棄的想法只持續(xù)到顛簸的海上旅行結(jié)束的時候,有不少人都吐了,好在他沒有。自從船停在舊金山的港口之后,更準(zhǔn)確地說,自從他看到舊金山一排排望不到頂?shù)母邩谴髲B之后,他幼小的心靈就被深深的震撼了。那些竹筍一樣遍地開花的高大建筑物代表的一種先進文明的力量是極其強大的,強大到杰克瞬間告別了林克杰,也立刻忘了紫蘇園門前唯一干凈的石獅子。它們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活著的,用它們不茍言笑的表情莊嚴地歡迎著這一群來自古老東方國度,還穿著藍緞褂戴著瓜皮帽登著黑布鞋,腦后拖著大清國標(biāo)志的黑大辮的孩子。他當(dāng)時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是屬于這里的,這里是屬于他的。紫蘇園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這些高樓大廈卻依然是那么堅固。他甚至暗暗感激起了把他丟到這里的那些人。